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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方新:却顾所来径
二十六七年前,在我人生中发生了一次小小的误会:初中语文老师郝跃荣先生把我从一本作文习作中“挪”来的句子,“毫不留情地”圈点上一大嘟噜红线,羞赧之余,竟发现自己模仿的一个句子也忝居其上,且丰神熠熠,浑身绷满一股想要从中挣脱而出的蛮劲儿,犹如一匹将将站起身的初生牛犊,翻蹄亮掌,打着响鼻儿。从那以后,这条由一个个“跳芭蕾的小人儿”牵搭成的红线,竟延伸成我生命的重要轨迹,命耶!
犹记在赵官镇齐河四中求学之时,与诸同好组织韶华文学社,被“隆重”推为总编,欣欣然,飘飘然,踌躇满志。彼时暗怀斗文较胜之心,妄擅能诗轻狂之名;谬得明建新先生之青眼,他每每于我习作之后大批“很好!”,博得同学友朋一片揄扬之声,频频传阅,内心得意,表面沉静,“哪里哪里”。——而今,母校早已撤消多时,原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煤矿,真可谓沧海桑田矣。
德州师专读书之时,与同窗徐洪义、杨福国谈文艺诗,正是拿着狂妄当豪迈的年龄,仰耿耿河汉激烈壮怀,听幽幽寒蛩牵扯情思,席野苇以扪斗牛之文虱,临荒风而发狂飙之诗情。彼时,诗歌的烈焰炙烤着我的每一根神经,更深夜阑,一人穿行于空旷的校园,效法先贤与天地独来独还之精神,日咏十篇,著手生花,诗思似乎是永远挥霍不尽的朝暾夕晖。办《浅草》手抄报,茵茵草色,盈盈珠露,春明鸟悦,秋媚鸿翮;办《春蕾》校刊,济济洽洽,如切如磋,悠悠扬扬,如琢如磨。过从甚密者,为诗翁朱竹先生与乡党于英龙老师,二人都是标格独树、不可混淆之俊彦,朱师如漓江之水,吞四时云霞之飘逸,涵青山渌水之雅韵,谈锋锐健,嬉笑怒骂,胸无芥蒂,一派天然;于师如华北之野,熔万象慈悲之沉毅,铸萧散旷达之情怀,慢言细语,温柔敦厚,和风细雨,全是古意。朱师教我以灵秀,于师授我以沉厚。人行山阴道中,呼朋引伴,招摇放歌;船荡山水卷中,师生相得,文外滋味。
这场盛宴弥漫着风花雪月式的沉醉,只是命运的手轻轻一挥,便化做风流云散的悲欢离合。
此后,我经历一番转折后落脚于铁道战备舟桥处。其间,在等候消息的煎熬中,一个深秋的日子,独自骑车去灵岩寺散心,翻山越岭,伴着破车子的哼哼唧唧边行边吟,倒也几分快活。因身上仅揣了几块钱而被灵岩寺拒之门外,无缘面佛,悻悻然徘徊于半山,索性仰躺在一方水潭边,吟味东坡居士千年前留下的残句。那是我生命的第一次苦闷,身边一片萧索,此情无人可诉,只得默默消化。傍晚时分,于山脚下寻得一家饭店,仅一个年青人看护着,为我下了一碗面,简单地聊几句,上二楼一小屋,向壁而眠。窗外是莽莽山林,松涛阵阵,偌大的客店只有我一个孤独落寞的旅客,注定要承受空旷的孤寂和潜伏的恐惧。辗转难眠,白炽灯咝咝的鸣叫,格外令人惊悚。我心头被巨大的绝望攫紧,脑海中千万支白炽灯攒射。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,但我必须找到一根稻草。忽然,我手中有了一支圆珠笔,开始颤颤地继而迅疾地挥洒起来,如一只翩翩的蝴蝶扑进了春花盛开的园圃。蓝墨水吐出的诗句爬满了半边粉墙。我已不记得当时写了什么,只有最后两句向墙壁道歉的话印在记忆里:“谢谢你载我泅渡三千弱水,我的黑色忧伤污染了你的善良。”清晨,一觉醒来,看着自己的杰作,未容自得,头脑激灵一下,若是被人家发现恐是不妙,还是溜之大吉吧,于是做了贼一般逃出门去。我忘不了,诗歌在我低谷的时候拉了我一把,我记得她的情意。
1993年,稳定下来后,我又与杨传刚、宋小军发起了银杏文友协会,仅仅出过一期油印刊物,第二期已经编辑完毕,忘了因为什么缘故一直睡在我的书橱里,有时候,拿出来闻着蜡纸的味道,恍惚一下坠回当年,令人自失。那时交往较多的是解永敏、朱多锦、张庆岭、华锋几位师友,给予我诸多文字上的帮助。不知不觉间,竟慢慢撂下诗歌,拾起散文小说,零零碎碎写一点,偶尔拿出去发发。文学的高烧已在胸中降温,恢复到平稳的状态,自己被纳入了生活的庸常轨道,“文学理想”越来越不敢想,后来一想到它就自觉羞愧,惹不起躲得起,把自己沉在酒中,将自己放纵在随波逐流的快感中,可醉了还要醒,睡了还有梦,有时干脆就装模作样糊弄糊弄它。
调到齐河县电视台后,大约在2003年左右,我的写作忽然进入一个小高峰,这个时期留下了二三十篇散文和几个小说。其后,漂寓济南,大多时间在赶写报刊文字,为什么叫赶写呢?版面等着稿子,你必须写出来,一周一周的轮回,那种滋味就是被“文字踢着屁股走”。也曾愤世嫉俗,也曾指桑骂槐,也曾装作深沉伟岸,写一些看似忧国忧民、貌似针砭时弊的文字,但总感觉它们离我远远的,换言之,我喜欢的文字是血肉和着情感做的,而这些伙计是应景奉命做出的逢迎,不可同日而语。一直为此苦恼着,也就在苦恼中渐渐麻木了自己,——其实,我知道自己的懒惰是没治了,这才是真正的病根。
2009年11月,自济归齐,心里萧疏了许多,像一片杂生的林子被伐过了一遍,甚至两遍三遍,清亮多了。可以沉下心来读书,整理整理旧日的文字,于是便有了这本难产的集子。儿子正朴都赶上我高了,它还怯生生的青涩,真叫我汗颜啊!再想想当初师长们的谆谆叮嘱,汗流浃背,情何以堪!
这本集子里收录的作品时间跨度达20多年,记录了我的情感的飞絮、思想的碎片和人生的足迹。散文多记自己所经历的人与事,见证了我与他们的情分;小说也大多在现实中有鼻子有眼儿,与我的生活丝丝缕缕联系着,当然虚构是主流,千万别当真;几篇关于齐河人文历史的东西,是我回来后写的,本不想收入的,但考量一番,还是照单收下了;评论多是应朋友之邀而为,盛情难却,勉为其难,往往没说到“痒处”,却也从侧面表述了彼此间的情感,如此就好,无功利,无欲求,立此存照吧。
我一直以为文学有两大功效,一个是可以较好地储藏和发酵情感,把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情感形态装在文字的器皿里,放多长时间都不会走味;另一个,文学作为美感的一件衣裳,可以给人无法替代的美之享受。这两方面的追求造成了我的文字感性多于理性的倾向,有时会沉醉于对语言的“斤斤计较”,对细节的刻意摹写,甚至不惜伤害作品的立意,遂想起仲华老弟所反弹的“买椟还珠”的调调儿,“与我心有戚戚焉”。在作品的情感基调上,很久以来,我无法抹去少年时期乡土的阴郁感打下的烙印,贫穷、闭塞、愚昧、疯狂、死亡……这些消极的现实影像投射进我敏感的内心,不论我书写什么,总是有它们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影子,所以有些作品不够明朗,偏于黯淡,竟跑顺了腿,再快乐的事情,搁我这里一涂抹就变了色调。大概几年前,这种笼罩着我的“乡愁”才伴随着“延迟的青春期”退潮,文字也有了些微健朗的意味,有了一点难得的硬度。
近来读书尤喜古人笔意,从《论语》的声情口吻到《孟子》的睥睨神态,从《史记》的古醇到《新五代史》的蕴藉自得,从《金刚经》的圆融透彻到《鹤林玉露》的淡远明丽,我体会到每一本书都是有生命的,都构成一个小的自足的世界,正是佛说的一花一世界之意。这笔意正是它的气质所在。有时与朋友谈起作文之法,因时随意,信口而言,天花乱坠,不着边际,——今日始觉,文心犹龙,实难琢磨,一经出口,即为废话。或许,若能捕捉一点“笔意”,还可窥见神龙之一鳞半爪。
旧疾复发,越说越远了,打住。
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傍晚,寻仙访道的李白从终南山恓惶而下,正愁着“今晚到哪里抚慰酒虫”呢,一位姓斛斯的隐士向他发出了邀请,推杯换盏,形神俱忘。酒足饭饱之后,李诗人觉得蹭白食于面上忒也无光,遂哼唧出一首《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》的诗,聊以酬答,中有“却顾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”之句,读之兴味深长,吟玩不厌。只有采此“翠微”上我书额,方能解我之恨,慰我之怀耳。翠微者,写迹,写心,写情,一团生意勃勃,了无感伤,空濛飘逸,自有豪气。
这本不成器的小册子有幸得到了恩师朱竹先生的惠目垂注,让他老人家在海南过冬过得都不清静,好在那里有碧涛万顷、长风浩浩,还有椰实磊磊,“能燃烧扫帚的三角梅”,敝文萧索自不成气候,不致令诗翁太添堵,话又说来,谁让他摊上这样一位学子呢!朱师的序给它抹上一笔南国的秀美空灵,幸甚幸甚!士林老师是我崇敬已久的作家,曾暗暗追摩之,临文拜舞,惜乎才力不及,难望项背,能得他妙文评说,真乃平生一大快事哉!
我的妻子袁秋菊女士,我的师友解永敏、朱多锦、华锋、孙德奎、石勇、杨传刚、姜仲华等人,一直给予我无私而热忱的支持与包容,许金山、刘大猷两位先生创作了精美的插图,还有许多人曾默默关注我、帮助我,俺这厢有礼了。
——该文是作者散文集《翠微集》的后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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